直到这日,又小耗子似的偷偷摸摸回到家,却没想到门内冷不丁走出个幽灵似的薛如可,吓得她好悬原地蹦起来:“啊,薛叔儿你!”
薛如可一张脸绷得登紧,朝老爷子书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老爷子等你呢,去吧。”
祖父想见她?
而且是在这样夜深人静之时?
燕翦心下倍感不妙。
她垂首急忙走向祖父的书房,心下却翻涌得十分厉害:在家人中,时年是对她和詹姆士的关系最先有了感知的;接下来是燕余,撞见了那个吻之后坐实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是她最担心的反倒是祖父。
詹姆士第一次来家里,就是单独见的祖父。祖父做了多年的律师和法官,那一双早已看透人情的眼,又如何看不出她和詹姆士之间的状况。
她知道,今晚祖父忽然要单独见她,说的定然是此事。
走进书房,却见祖父正站在故纸堆里。前后左右的桌面上都摆满了老照片、旧报纸、还有发黄了的信笺。祖父置身其中,眼睛上戴着老花镜,手上还举着一根放大镜。
像个老学究。
燕翦便强撑着笑:“爷爷,您这是干什么呢?”
老爷子的眼珠儿从老花镜上缘飘过来,向她招手:“过来,听爷爷讲故事。”
燕翦有些意外,忍不住轻轻一笑,连忙走过去。
可是面上的笑却还是无法中和掉心内的紧张。
她能想到,就算是爷爷要讲的“故事”,也一定还是与她跟詹姆士之间的孽缘有关。
走到近前去,燕翦垂首望去,心下便已经有了大概。
这一堆的故纸,都与汤家和佛德家族百年前的那一次联姻有关。
故纸上的内容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是私人,一类是媒体报道。
私人类别上,照片上是当年羞涩却时髦、美丽的老姑奶奶;是头戴八角帽,穿英伦款粗呢子西装,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英俊青年——燕翦不用猜也知道,那定然是佛德家那位老姑爷。
还有私人的信件,一半是用娟秀的闺阁小楷写就,后来改用自来水笔,可是娟丽的字体不改的中文;一半则是用流畅的花体英文,潇洒飞扬。
私人的这一类上,燕翦看见的是隽永,是沉静,是隐约的欢喜,是不动声色的期待。
可是媒体的那一类上,却是一片喧嚷、挞伐,闹哄哄,乱纷纷。
新闻照片上的人,都是面孔麻木,眼神僵直;徒有华丽的衣装,却眼神空洞得可怕——她看出那就是那个时代媒体眼中的汤家。煊赫却铁血。
而那些报章上的文字,则几乎众口一词地批评,说身为“第一家庭”的女儿,却私下里与外国记者私相往还,有辱国格,更可能涉及国家泄密……
循着那些故纸上或是手写在照片背后的时间,或是报章上的日期,一篇一篇地看下来,最后报章上大幅刊登了“大元帅赶女出门,登报宣告断绝父女关系,从此汤家再无此女,云云……”
戎马倥偬,大权在握又怎样,汤家的那位老祖宗还是妥协于甚嚣尘上的非议,不得不亲手斩断了与最疼爱的小女儿的这一世父女亲情。
虽然时隔百年,虽然她无缘见过这一对老人家,可是燕翦却不知怎地,看到这里忽然湿了眼眶。
汤老爷子这时才不慌不忙地抬眼望向孙女儿:“知道当年的老祖宗为什么会这么做么?”
燕翦抽了抽鼻子,深深垂首不想让祖父看见她湿了眼眶。她俏丽噘嘴:“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家族,为了他老人家当时的地位,不得不向舆情低头呗。”
汤老爷子一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可是事实上却不是。”
燕翦一愣,抬眼望来:“难道还能有新的解读?”
汤老爷子通达的目光凝视过来:“知道么,在中国有一句古老的话:结亲要看三代。”
燕翦又撅了撅嘴:“说的是门当户对呗。”
“傻孩子,又错了。”汤老爷子轻轻叹了口气:“在古老的中国,那时候还没有基因遗传的科学道理,但是人们却总结出了这样朴素的经验之谈:结亲看三代,看的倒不止是三代的职业和地位,更看上三代人的脾气秉性,看上三代人的门风和相处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