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着这满是血腥味道的空气,林风的喉间抽动,一阵嘶哑的咳嗽,他偏过头,干咳着吐出一大口污秽浓痰,从昨天至现在,他只眯了不到一个时辰,此刻眼眶深陷脸色焦黑,呆滞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自早晨开始,他已经在这个小山坡上伫立了整整五个时辰,而当汉军精锐的攻城失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一粒米,喝过一口水。
鼓点再次响起,不远出的瑞克大声喝骂,传令兵纵马突出,自小坡上一路狂冲,口中大声传令,前列的两营民兵勉强排列成阵型,在一小队火枪兵的催促下,跳出沟垒,散成一片凌乱的阵型朝辽阳城冲去。
“轰……轰……”一连串巨响,沉寂片刻的红衣大炮再次轰鸣,巨大的炮弹在空气中擦出凄厉的声响,猛的一头撞在城墙边的尸堆上,迸出满天血雨,残破的人体躯干满天飞舞,在早已赤红的城墙上又涂抹上一层染料。
冲锋的民兵越奔越快,不多时已然冲至护城河畔,数声清脆的梆子响起,守军黑压压的人头一起探出城墙,顿时矢石如雨,连同开水、滚油一齐泼落下来,攻城军顿伤亡惨重,前锋倒下一片,在军官的大骂下,弓箭手乱糟糟的奔出队列抢身向前,迎着满天箭石拼命仰射还击,而后面的汉军火枪兵则间杂其中,有条不紊的连环齐射。经过数天的炮战守城,辽阳守军的火药显然消耗过巨,不到危急之时,决不轻易使用抬枪、火炮。
踏着尸堆,民兵们艰难地踏过干涸的护城河,顶着木板盾牌冲上尸堆,两股人流狠狠地撞成一团,血肉四溅,两军大呼酣战,一时间这个狭窄的空间内刀枪如林,横劈攒刺,战至此刻,清军业已兵力不敷,而今与汉军民兵厮杀的清军服色繁杂,不少人甚至拿着锄头、铁叉,显然是从城内临时征发的壮丁。
两军混乱,缺口处血肉横飞,近千人拥成一处,咬牙切齿的大声咒骂,刀枪起落,人头乱滚,士兵们浑身浴血,敌我之间仅仅只能凭脑后的辫子来区分,不少人甚至连敌人的面目都未看清就着枪中刀,呻吟惨号着仆倒在尸堆上,为他人践踏来去,直至声息全无、
此时此刻,攻守双方都停下了火炮弓箭,城内城外,数万人息气屏声,一起注视这片堪比修罗地狱的战场,一时之间,这大军云集的战场,竟然出奇的寂静,除了战场中央的呐喊厮杀之外,别无其他声响。
“咚……咚……”,厮杀良久,清军背后忽然响起一片锣声,正在厮杀的清军一起露出解脱般的神色,忽然猛的一起仆倒,眼前或然开朗,攻城军骇然看到,不知何时城墙内侧已然密密麻麻布满了小炮、抬枪、鸟枪手和弓箭手,“轰隆……”一声巨响,最前列的汉军民兵居然被轰得飞起,如风筝一般飘到半空,重重地摔在护城河里,血肉模糊肢体不全,刹那间,城头上的矢石、开水、滚油再次落下,士兵们如割韭菜一般一片一片被轰死在地。
汉军士气低落至极点,适才仆倒的清军除被误伤殉死者外,趁机一齐站起,却出奇的没有上前砍杀,而是一起朝城墙左右急退。正值汉军大队混乱,前退后拥之时,忽然一阵马蹄急响,内城之中居然冲出数百名骑兵,轰轰然不住加速,在火炮、弓箭的掩护下,猛的一头撞上了汉军人流,战马长嘶,铁蹄飞扬,昂然踏上了重重尸堆,骑兵骁勇非常,手中长刀如雪,不住的四下砍杀,登时冲得汉军民兵溃不成军。
溃逃的败兵如同发疯一般大声惨呼,不顾后阵汉军火枪兵大声咒骂,迎着督战队的火枪齐射,蜂拥朝己方大营奔逃,试图阻拦的汉军火枪兵队形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身不由己的被民兵们卷走。
林风怒发如狂,恨恨地将单筒望远镜掷在地上,咬牙道,“蔡毓荣……该死!!!”忽然转身,大声喝道,“李二苟……李二苟——传令下去……”话音未落,忽然看到数骑自后阵如飞奔到,居然不顾中军卫兵的阻挡,面对中军大帐马速不减,径直朝林风的大纛奔来。
山脚的慕天颜勃然大怒,大声喝骂,“甚么人?!——不懂军法么?!”
“紧急……军……”打头的骑士身着汉军少尉服色,脸上的肌肤此刻竟然裂出数道血口,也不知他在寒风之中奔驰了多久,此刻他张大了嘴巴,喉头不住的蠕动,声音嘶哑之极,一句话喊到一半,后面的词句却再也喊不出声。
猛的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大声悲鸣,少尉竟不顾身在半空,就那么甩脱马蹬跳了下来,却不料着地后双腿无力,不由自主软倒在地,身后的战马急急冲了几步,忽然一声惨嘶,一个踉跄斜侧着摔在地上,四蹄不住的抽搐,口角流涎,显然已经脱力而死。
慕天颜心下骇然,不敢再责问他为何冲撞汉王行营,反手一招,一名亲兵急忙上前,掏出葫芦给那名少尉灌了几大口清水。
林风看得明白,急忙走下山来,脱口问道,“怎么回事?!”
那少尉瘫软在亲兵怀里,脸色惨白奄奄一息,忽然一眼瞥见林风,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亲兵,勉强翻身拜倒,嘶声道,“下官骑六军第二旅少尉王忠孝,奉旅长赵应奎赵大人之令,面呈紧急军情!!”
“免礼!——”林风心中感动,伸手将他扶起,托着他的肩膀,由衷赞道“好一个王忠孝,果然忠孝!!”
“主公!……”王忠孝神色惶急,涩声道,“启禀殿下,数日之前我军游骑自东蒙古库哲里木处发现八旗主力!!……”
“甚么?!”林风大惊失色,怎么这么快?雅克萨至沈阳间隔茫茫草原,而且还有高山阻挡,道路崎岖之极,八旗回援的主力怎么回援得这么快?他一把捏住王忠孝的手臂,急急问道,“敌军有多少人?主将是哪个?!”
“……八旗军约一万五、六千人,全是骑兵,主将是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副将是正红旗蒙古都统朋春……”王忠孝嘶哑着声调,连连吞咽了数口唾沫,一时居然说不下去。
“莫急、莫急,慢慢说!”林风伸手取过水葫芦递给王忠孝,左右四故,故做轻松的笑道,“来得好,本王这次统军十万,就是要一举荡平八旗余逆,嘿嘿,他不来找我,寡人还要北上找他呢!这次好了,也省得咱们再跑一趟!”
王忠孝连喝了几口清水,一抹嘴角的水渍,闻言苦笑道,“主公,卑职还未说完……”他看了看林风,低下头来,小心翼翼的道,“……启禀殿下,除了萨布素的八旗军,还有……还有两万五千多科尔沁铁骑,现在蒙古大军在左、八旗军在右,互相呼应,合军四万多人,大举南下……”
“你说甚么?!”林风这会确实是真的吓了一跳,再也顾不上掩饰,腾手一把楸住王忠孝的前襟,厉声喝道,“你不要胡说,科尔沁一直风平浪静,军统早已密切监视,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可能突然参战?!”
见林风发怒,王忠孝竟然无一份畏惧,任他拧着自己的衣襟,沉声道,“不敢欺瞒主公——八旗军和蒙古军都是骑兵,速度极快,前日我们二旅就和他们在库伦打了一仗,战死了两百多弟兄,现在赵大人在朝东行进,要与驻军彰武的马将军汇合,怕主公不知道消息,特地派卑职日夜兼程,通报军情!”
王忠孝的沉稳感染了林风,他渐渐镇定下来,慢慢松开王忠孝的衣襟,轻轻替他抚平胸前的褶皱,沉吟良久,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得好!本王这里给你先记一功,忠孝受苦了,你就先不忙回去,在我近卫军中效命,”林风微笑吧,“忠孝鞍马劳顿,先下去歇息吧!”
待王忠孝在亲兵的搀扶下远去,林风忽然转头队慕天颜道,“鹤鸣,依你之见,此事是真是假?!”
慕天颜微微一怔,呆了好一会才省悟过来,抬头仔细观察着林风的脸色,试探着道,“莫非……莫非主公的意思是,王忠孝是清军奸细?!”
“是啊,这个蔡毓荣智勇兼备,实在是非比寻常啊,”林风心中沉重,苦笑道,“眼下咱们连续攻了几天几夜,我军固然伤亡惨重,可清军也应该损失不小吧?若是这个时候撤围而走,岂不是前功尽弃?!”
慕天颜哑然失笑,摇头道,“主公不知,这个王忠孝是卑职的学生,”见林风惊讶,他拱拱手道,“主公难道忘了,卑职原本供职马庄武学步军科,讲授戚继光的《练兵纪要》,这个王忠孝就曾在卑职座下听讲,此外,适才卑职也曾仔细观察,王忠孝少尉的衣着服饰、军衔肩牌亦无一分差错,何况……”他伸足踢了踢地上死去的战马,“何况这战马后面也有第六军的烙记,鞍具马镫都有‘胡记铁行’的徽号,应该是错不了的!”
林风默然,沉思片刻,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科尔沁参战,这下战局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唏嘘良久,他勉强振奋精神,对慕天颜道,“鹤鸣,不论今后如何,这个辽阳咱们都非拿下来不可——此事不适再拖——传我将令,中军即刻列队,命骑兵下马、炮兵出阵,全数参与攻城,城破与否,就在此一举!!”他瞥了慕天颜一眼,忽然沉下脸来,冷冰冰的道,“此事交给你和瑞克去办——记得了,本王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也不理会你们用什么计谋,寡人只要辽阳城,若是再拿不下来,那你们就自己看着办罢!”
慕天颜转身而去,不多时沉寂了一整天的中军大鼓轰然齐响,召军号吹至第九轮,休息了一整天的近卫军已经排好了队形,沿着这片起伏绵延的丘陵,列成了了一个方阵,军容齐整精神饱满,眼见汉王阅视,人人凝声息气目不斜视,托枪肃立不敢稍动。
林风点了点头,微微侧头,面无表情的对侍立一边的慕天颜狠狠地一挥手,传令兵大声喝令,牛皮军鼓轰隆作响,数百把长刀一齐挥起,斜指天空,在夕阳的照射下青光耀眼,忽然鼓点骤停,长刀猛的斩落下来,犹如冰凌过项,鲜血狂喷,无头的尸身软软仆倒,数百颗人头如皮球一般沿着山坡径直滚了下去,在整齐的军阵前拖出一条赤红的血带。
慕天颜脸色铁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大步走到整装待发地军阵前方,大声训斥,“诸将士,若有畏敌避战、退缩不前、临阵脱逃者,这些民壮就是他们的榜样!……”他抬起左手,指着那数百具血淋淋的尸体,转头缓缓巡视,见士兵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垂下眼帘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语气稍缓,“诸位都是我大汉的好儿郎,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朝廷丰饷厚待、优抚军属,要的就是将士们今日报效君恩——”他忽然提高声气,纵声狂呼道,“诸君,汉王有令,先破城者官升两级,录功一等,赐田百亩,奴隶五名,城破之后犒劳三军,辽阳城金帛子女,诸君可自取之!……”
一众士兵俱俱面面相觑,实际上自林风天津整顿以来,汉军军中尤重纪律,宣讲队三令五申,宪兵部日夜监视,少数高级军官或者还可暗地里胡作非为,但基层官兵却战战兢兢不敢放肆,此刻听慕天颜公然宣布可以纵兵抢劫,官兵们几乎不能置信。骚动良久,数千士兵彼此交换着眼色,忽然欢声雷动,欢呼雀跃,“汉王万岁!!……”
“你们也是一样!”慕天颜微微一笑,转身对着汉军侧后的民兵道,“诸位跟随我大汉作战,劳苦功高,城破之后亦可自取所需!”他大手一挥,“辽阳一城尽为贼寇,谋害我大汉将士,罪大恶极,我大汉军威所指,焉能不略施薄惩?!……”
民兵们草草成军,对军律可谓一无所知,这时听见慕大人当众怂恿,顿时哗然,交头接耳轰轰然乱成一团,立时将慕天颜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这些被汉军征发的迁徙流民大多以宗族、同乡为纽带聚集,自昨夜以来一直和辽阳守军以死相拼,同伍的兄弟子侄伤亡惨重,到了现在,早已与对面清军结下血海深仇,眼下听得怂恿,无不血往上涌,未等慕天颜再次出言,数万人齐声大呼,“杀光鞑子……屠城、屠城……屠城、屠城——”
号角连绵,牛皮大鼓声响如雷。一声令下,数十门红衣大炮轰然齐鸣,汉军火枪手踏着鼓点,如同阅兵式一般层层整齐迈步,左右铁骑如云,一同缓缓前进,炮兵们竟然把所有千斤以下的火炮拉出了炮位,拖到城墙最近处,敞开暴露在守军的炮火下,不顾生死的抵近射击。
瑞克脸色铁青,不顾左右亲卫的拼死阻拦,死命夹着马腹,竟一直冲至军列最前方,突然猛的一把抽出长剑,嘶声喝道,“攻城!!!——冲锋!冲锋!!冲锋!!!”
人潮骤然加速,尘土飞扬烟尘蔽日,包括林风的亲军卫队,连同大营内所有的民夫,数万人手持着各式刀枪、铁钩、木棒,紧紧跟随在武装整齐的汉军和民兵之后,汇合成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浪,疯狂地朝辽阳城席卷而去。
其时夕阳斜下,晚霞如血。
第十三节
大炮轰鸣,这时汉军把原本分配在各门的红衣重炮悉数拖来,全数集中在西门外猛烈轰击,凶猛的炮火此刻竟然已经听不出波次,如滚雷一般混成一片,辽阳西城豁口大开,城头女墙片片崩裂,迸飞的碎石砖瓦激扬四射,竟自飞上了数十丈的高空,浓烟四起,着炮处血肉横飞,远远望去,好似火山喷发一般,守军大声惨号呻吟,一片片栽落下来,面对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清军猝不及防,登时死伤惨重。
四千多火枪兵整整齐齐的列成数道横队,竟然就那么毫无遮掩的开到了护城河下,面对着前后左右的尸山血海,士兵们俱俱面无表情,毫不在意的踏尸而过,麻木得犹如一具具僵尸。守军拼死还击,射出漫天箭石,城头上大小火炮、抬枪、鸟枪一齐发射,瞬间将前列的士兵轰成碎尸,汉军官兵恍偌不见,机械的随着鼓点鱼贯而进,数声尖利的呼哨,传令兵纵马往来,鼓点骤停,军官大声喝令,火枪大队如同平日演练一般,一板一眼的托枪在手,在军官的指令下朝城头仰射。
“砰……”一连串沉闷的轰鸣,推轮而进的野战火炮猛的朝后一蹦,沉重的铁轮顿时将地上的尸首碾得血肉模糊,霰弹满天激射,瞬间将城头的火力压制下去,数息寂静,后列的火枪兵已然跟了上来,连环环卫,大片子弹如泼水一般撒上城头。在汉军空前强悍的火力下,西门守军数轮之间就几乎死伤殆尽,城头上尸落如雨,粘稠的血液喷薄四溅,竟在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沿着城墙如泼墨一般流淌下来,凄厉惨烈犹如修罗地狱。
瑞克立身策马,在数名亲兵的环卫下冲到城墙边上,自发动冲锋开始,他就一直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方,此刻已然身中两箭,浑身鲜血淋漓,连胯下战马都已鲜红一片,若不是环绕的亲卫拼死卫护以身相替,他恐怕早已死在了守军的箭石之下,眼见守军受挫,他立时一振长剑,嘶声大喝,“骑兵……骑兵——冲过去……冲过去……”
号角猝响,两翼跟随的骑兵立时策马发力,疯狂的朝豁口冲去,数百骑践踏着重重血肉,奋力奔过护城河,瞬间就已经冲上了豁口上的尸堆,一路上人喊马嘶,近有百多匹战马被地上的沟壑、尸骨绊倒在地,战马翻滚悲鸣,骑兵们长声惨呼,却又随即被随后跟上的战友踏成肉泥,然而此时此刻,却无一人胆敢退缩动摇,骑兵和战马俱俱双眼赤红,发狂一般填了进去,冲在最前的数十铁骑早已报着必死之心,竟然就那么以身为盾,疯狂的突入清军人群中,豁口守军登时被撞得高高飞起,鲜血狂喷,筋断骨折远远抛出。
铁骑齐出,滚滚洪流一波接一波的突了上去,堪堪把豁口处的清军杀尽,内城布置的小炮、抬枪、箭阵又是一齐发射,杀红了眼的汉军铁骑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奋不顾身的直扑过去,一波一波视死如归,而这时清军为了扫清射界,早已把内城的民居障碍拆卸一空,铁骑践踏之下,守军的预备队竟只来得及齐射两次,就被大队骑兵突破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