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车驾在汉军骑士们的护卫下,紧扣在雨势变大前疾驰着冲入馆陶长公主官邸的大门。
这是预料之外的回家。
因现任宗正母亲再三再四的邀请,刘嫖皇姊情面难却,就携了女儿出宫回访。归长乐宫途中逢见下雨,长公主担心雨会越下越大,就命令折向进自己的官邸——避雨。
此时的长公主官邸,不巧正是‘空档’。
隆虑侯陈蛟不在,他让他那位爱岗敬业的皇帝舅舅一大早叫进未央宫,现在还没出来。而陈须刘姱夫妻也出门了——济北王子刘恪喜迁新居,宗室小辈们约好了同去庆贺其‘乔迁之喜’。
平常三位正牌常住主人都不在的时候,有事都是问王主静的。而今天,待刘静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去迎接婆婆和小姑时,长公主早带着阿娇入北院安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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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怎么黑,雨在不停地下……
楚王主立在二楼通向三楼的楼梯口,垂首敛眉,静静地静静地等待。阿五伺立在女主人身后;手中朱漆托盘上的彩陶覆盖罐中,是刚烹好的鱼羹——‘请见’的话才递进去,长公主的回音不知何时才会传下来。
“王主,王主……”偷瞄偷瞄四下的宦官和内卫,阿五尽可能压低了声量:“王主,到底还要等多久呀?再久,羹快冷啦……鱼一凉,就腥呀!”
刘静没有回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深蓝锦的翘头绣履缓缓挪向阑干,转而望向楼外:从两楼这儿望出去,北院正居的内内外外松明尽燃,楼上阁下灯火烛光辉煌成一片。汉军甲士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剑戟,在跳跃火焰的映照下发出一种莫测的——异光。
寒意,透过细密紧实的层层衣料;
缓慢但不容抗拒地渗入肌肤,钻入骨血,侵入——腹心!
右手在袖中握成拳,指甲用力地扣入掌心,让‘刺痛感’来压制本能的颤抖。可‘记忆’,依旧从心底喷涌着泛起:
那些人,顶着同样的头盔,如洪水般冲破王宫的大门……
那些人,穿着同样的盔甲,在宫殿楼宇之间横冲直撞……
那些人,拿着同样的戈矛和长戟,捅进所有敢于抵抗者的胸膛,不论对方是低贱的宫奴、普通的侍卫还是尊贵的王子——身上流着刘姓皇族血液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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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染红了宫院,仆役们四散奔逃,宫女们惊惶无措着逃窜……平日里俯首帖耳的下人们,此时如发了疯一样地叫着、跑着、抢着!
金银有人抢,铜钱有人抢,各殿阁的珍贵陈设有人抢钱……甚至连父王姬妾的被褥都有人抢!抢着抢着,还扭做一团撕打起来,直到被赶来的汉军挥剑砍翻。
她和她的姐妹们,跪在彭城王宫冰冷的青砖条石上无助地哭泣——她们的天,塌了!
吴楚联军败了,父王自杀了,兄长们不知是死是活,长安来的汉军攻破了王都和宫城。她们这些楚国王女霎时成了无根的浮萍,不知会被无情的流水带往何方。
四周围满了汉军,粗俗的野蛮的身上手上沾满了血的汉军。
那些人戳戳点点,口哨声和怪笑声此起彼伏;嘴里南腔北调说什么的都有,即便听不懂,也能猜到那绝不是好话。
那时,她想死,真的想死!
她生来就是王主,大汉的王主——仅次于公主的王主。
除了在楚王后和嫡出姐妹面前必须矮半截,此生此世何曾受过半点儿委屈?父王在日,荆楚大地上谁敢对她有半点无礼?不要说污言秽语了,就是抬头直视她的容颜,都是‘不敬’的大罪!
母亲和其她姬妾关在一起,身边只有奶娘。
楮氏紧紧搂着她,拼命用身体为她遮挡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那时阿五还是个孩子,紧紧贴在她背后,竟然也学着母亲从后面护住她。
乳母在不停地安慰她鼓励她:“王主,别担心,别担心哦!哪怕只看你阿姊面上,看在你阿姊小小年纪……万里迢迢出塞嫁去匈奴,朝廷和天子会宽赦我们这房……”
“至少……不至于太苛刻……”
“实在逃不过……王主,别怕,老仆不会让王主孤孤单单受苦!黄泉地府,乳母愿陪王主同往!”
“王主,王主,阿五也愿陪王主同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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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王主!”阿五亲切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啊?”刘静一动,从回忆中清醒回身一看,就见阿五有些焦急地一个劲儿递眼色。而乳娘女儿旁边,长公主的近侍正一脸纳闷地打量自个。
刘静十分客气地点头致意:“中官……”
“不敢,不敢,”小黄门嘴里否认,心中却想灌了蜜似的舒服,笑眯眯摆个‘请’的姿势:“长公主召见,王主……”
“多谢……”刘静谢过,嘱咐了阿五小心托盘,提裙踏上楼梯。
至楼梯的一半,从上走下一位官员,黑衣高冠,举止干练。刘静倒是认得,此人是馆陶长公主内史,掌管采邑各项事务。
内史见王主静迎面而至,并未退回楼上,只向旁边微微一让,同时略为拱手。刘静抿抿嘴,双手合拢正正规规行了个揖礼,然后小心地从楼梯另一边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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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没有其他用途,全是长公主的起居室。
高敞轩靓的宫室由雕花木隔断和不同种类的垂帘分成三小进。中央靠西的高台上,刘嫖皇姐怀中拥着个深红的倩影踞长案而坐,案上一幅展开的木简放在正中,旁侧还叠了几卷,外加许多算筹。
“阿娇,此项……彼项……”长公主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在空间中慢慢地响,节奏舒缓得好似一支催眠曲。
距离在缩短,王主静的视线随之越见清晰……
被包裹在深红锦绣曲裾中的身姿,袅娜纤细。
欺霜压雪的肌肤,仿佛由世间最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米分光柔腻。淡淡的峨眉下,一双风目横波斜睨,诉情含意,闲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