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顾恒舟身上的孩子心性才浮现出来,顾廷戈勾唇笑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又不是要怪你,听说姜家小姑娘去给我买东西了,都买了些什么?”
顾恒舟说:“就日常用品,还有一些除风湿的镇痛药。”
顾廷戈征战沙场数十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百余处,一到下雨天就会犯疼,这是众所周知的。
顾廷戈点头,笑道:“小姑娘还挺细心的。”
顾恒舟抿唇没有应声,表情有点严肃,顾廷戈狐疑:“怎么,跟小姑娘吵架了?”
顾恒舟硬邦邦的说:“我不喜欢她,您别误会。”
这不情愿的样子,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人家小姑娘生得有多难看呢。
顾廷戈觉得自家儿子这别扭的样子挺有趣的,故意问:“我见过姜家的小姑娘,生得挺灵动好看的,家世也不错,你连她也看不上,可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顾恒舟又不说话了。
顾廷戈原本只是想逗逗顾恒舟,见他没有反驳,不由摸摸下巴。
这小子难道还真有喜欢的姑娘了?
正想着,顾恒决走到祠堂外面,恭恭敬敬的说:“大伯,爹包了一艘画舫,您难得回京,不知道瀚上京的变化,日后为陛下筹备寿宴又要忙起来,趁着今日得闲,咱们今晚一起去游湖观赏夜景吧。”
顾恒舟皱眉,总觉得游湖这个提议来得很突兀,顾廷戈却一口答应:“好,正好我也好好看看瀚上京这些年的变化。”
顾廷戈坐不惯马车,和顾恒舟一起骑马,顾淮谨和叶晚玉一辆马车,顾恒修和顾恒决同乘一辆。
虽然是家宴,但也是为了给顾廷戈接风洗尘的,除了顾廷戈和顾恒舟,其他人均是盛装打扮,连一向低调的顾淮谨也换了一身紫金色绣扁竹桃的华服。
一行人慢吞吞让湖边去,虽然已经是傍晚,一行人走在街上还是很惹眼的,城中百姓皆好奇的看过来。
顾廷戈和顾恒舟都是这两日才骑着马从街上过的,很快有人认出他们,热情的向他们打招呼,不过两人都是冷漠寡淡的性子,这些人只敢远远观望,不敢凑太近。
外面百姓议论的声音清晰的传进马车里,叶晚玉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小声嘀咕:“大哥在百姓中的呼声这么高,也不怕传到陛下耳中,会让陛下多想给国公府带来祸患么?”
从今天接了旨,叶晚玉说话就一直阴阳怪气的,顾淮谨冷声反驳:“不然你想怎样,让大哥戴上面具出门?”
镇国公戍守边关多年,护的是整个昭陵的安危周全,是昭陵的英雄,不管是百姓的爱戴还是君王的恩赏,他都是受得起的!
叶晚玉本就一肚子气,听见顾淮谨语气不好,也来了脾气,在顾淮谨胳膊上拧了一下:“行远这些日子对我们态度如何你也看到了,你偏心护着他也就罢了,我这会儿为国公府担心一下,你也看不惯了,那这些时日我回娘家住好了,也免得说错话惹你和大哥不快!”
顾淮谨是读书人,向来自恃清高,从来没操心过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顾廷戈好不容易回京述职,这个时候叶晚玉如果回娘家,慢怠了顾廷戈不说,还会让全瀚京的人笑话,这种时候顾淮谨怎么会同意叶晚玉回家?
顾淮谨只能放软语气:“夫人你平日最是知书达理,大哥也待我们不薄,你为何非要挑在这个节骨眼儿闹脾气让外人看了笑话?”
叶晚玉下午刚哭过,听见顾淮谨这么说,眼泪顿时又涌出来:“行远奉旨去东恒国前,沈家那个混世大魔王当街打了咱们府上的下人,空口白牙的污蔑我们二房贪图大房的家财,这些日子瀚上京里的人都在背后说我们二房是白眼狼,夫君你就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吗?”
顾淮谨面沉如水,瀚上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风声他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但他并不打算理会,他自问对顾恒舟这个侄儿没有任何亏欠的地方,因为问心无愧,特意去跟别人解释反倒会显得心里有鬼。
叶晚玉和顾淮谨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一看顾淮谨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捶了下他的胸口:“夫君又想用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话来搪塞我么?你我虽然问心无愧,但行远这孩子已经受那些风言风语的影响与我们生分了,若是夫君再不作为,他与修儿、诀儿只怕就要反目成仇了!”
顾淮谨性子保守古板,借着镇国公的名声,这么多年在朝中也只做到个礼部侍郎的位置,以后想来也不会位极人臣,叶晚玉指望不上他,只能指望顾恒修和顾恒决两人。
这是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她一定要为他们博一个光明的前途,让世人知道,顾家不仅有镇国公世子,还有两位才学出众的少爷!
顾恒舟这些日子态度的确有些冷淡,顾淮谨认真思索着叶晚玉的话,后面马车里,顾恒决也恋恋不舍的放下窗帘收回目光,向往道:“大伯真威风啊。”
顾恒修冷冷的看着他,讥讽的问:“怎么,羡慕了?”
两个月前顾恒修感染风寒一直病到前些日子才勉强恢复,他的面色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身上不止有病气,还有股子莫名其妙的阴冷寒气,比之前城府深了许多,看人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大舒服。
顾恒决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嘀咕:“二哥你说话怎么这种语气?大哥跟大伯走在街上有人簇拥喜欢,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羡慕?”
顾恒修勾唇笑笑:“这有什么好羡慕的?都是用命拼出来的,若是哪天命没了,便是有天大的富贵也无福消受不是吗?”
顾恒决惊恐地瞪大眼睛,后背不住的往上冒冷气。
二哥脑子病糊涂了吗?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这是在咒大伯死吗?
顾恒修全然不觉自己说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眼神放空,幽幽的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要想享用荣华富贵,拥有权势名利,就要豁得出性命却搏,只有不怕死的人,最后才能做人上人!”
疯了!真的疯了!
顾恒决手心冒出冷汗,压低声音呵斥:“你小声点,让大伯听到你说这种话,你就死定了!”
顾恒修不说话了,阖上眼睛休息,皮肤变得苍白透明,眼皮上的血管都看很清楚。
顾恒决盯着他看了半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二哥一定是中邪了!
恒德帝大寿将近,城中的商客渐渐多了起来,车马都走得比平日更慢,一行人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到护城河边,天正好黑了,河边的茶肆和河中的画舫均挂上精致好看的灯笼,和明亮的月色一起倒映在清亮的河中,灯火阑珊繁华入梦。
几人刚到,立刻有小厮迎上来,恭敬地说:“国公爷、世子殿下,画舫就在下面,饭菜酒水均已备好,请随小的上船吧。”
顾恒舟和顾廷戈下马站着没动,等顾淮谨和叶晚玉他们都下了马车才跟着那小厮上船。
从其他地方来瀚京的商客多,虽然现在不过什么节,护城河里也热闹起来,有七八只船在河中缓缓划动。
顾淮谨包了一个两层的画舫,下面一层吃饭,上面一层可以喝茶赏景。
一行人上了船,船便开始往上游走,按照辈分,顾廷戈和顾淮谨在主位方向坐下,顾恒舟挨着顾廷戈,顾淮谨旁边依次是叶晚玉、顾恒修和顾恒决。
圆桌很大,他们只有六个人,坐下以后还有两个空位,看上去有些空。
顾廷戈扫了一眼,沉沉开口:“懂不懂规矩,你们三个小辈挨着坐一起!”
顾恒舟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顾恒决和顾恒修也往这边挪了一个位置,三人挨到一起,顾廷戈和叶晚玉身边正好各空了一个座位。
位置排好,外面的人开始上菜。
顾淮谨花了大价钱,上的都是招牌菜,菜品精致,卖相极佳,和边关军中粗糙的吃食截然不同。
叶晚玉下车的时候已经收拾好情绪,热情的招呼顾廷戈:“大哥,这些都是这里最好的招牌菜,你多尝尝,在边关这些年,辛苦你了。”
顾恒决刚刚在车上被顾恒修吓到,这会儿又被顾恒舟和顾恒修夹在中间,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连忙应和:“是啊大伯,您多吃点,等离了京可就吃不到这些菜了。”
顾淮谨横了顾恒决一眼:“什么就吃不到了?大伯的家在瀚京,日后卸甲归田有的是好日子过,什么样的菜吃不到?”
顾恒决给了自己一嘴巴:“我说错话了,大伯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顾恒决吓得不轻,看上去很是惴惴,顾廷戈淡淡开口:“都是自家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那么多忌讳,淮瑾你也放轻松一点。”
顾淮谨颔首应下,下人送上热酒,顾淮谨刚想帮忙倒酒,顾恒舟抢先一步站起来,帮顾廷戈倒了满满一杯。
酒是十年以上的梨花白,一倒出来,馥郁的酒香便铺染开来,虽然酒力绵柔不及边关的烧刀子酒来得爽快,顾廷戈还是轻轻挑了下眉。
常年混迹军营刀口舔血的人哪有不喜欢喝酒的?
顾廷戈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瀚上京里皆是文人雅士,酒杯做得很是小巧,是给这些人附庸风雅用的,对征伐果决的镇国公来说,却还不够塞牙。
他放下杯子,阻止顾恒舟续杯的动作,直爽道:“不用杯子,直接用碗,酒也不必温着,让他们直接抱一坛上来!”
“好。”
顾恒舟应着放下酒壶,吩咐人搬两坛酒进来。
在场哪有人能喝得过顾廷戈啊,叶晚玉连忙说:“大哥,夫君和两个孩子的酒量都不怎么好,上一次大哥回来,夫君舍命陪君子,醉了足足三日,今天断不敢再陪大哥喝了。”
顾廷戈从来不劝人喝酒,五年前那次是顾淮谨自己非要陪喝的,叶晚玉这语气却明显带着三分埋怨。
顾恒舟立刻说:“陛下准了我五日假,我陪爹喝!”
顾廷戈眼底染上暖融的笑意,这个儿子虽然没在他跟前长大,但关键时刻还晓得护着老子,总算是没有白养。
顾廷戈饶有兴致的问:“你小子现在把酒量练出来了?”
顾恒舟不知道自己酒量有多少,他克制得很,一般只喝一两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醉,也不知道自己醉了以后什么样。
但现在他爹想喝酒,他断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顾恒舟坚定的说:“陪您喝一点反正是没问题的。”
下人抱了两坛酒上来,顾恒舟打开酒封,给顾廷戈和自己各倒了一碗,两人碰了碗,仰头一口喝完。
绵柔醇香的酒顺着喉咙滑进腹中,很快开始发热,顾廷戈轻轻啧了一声,忍不住感叹:“好啊,五年不见,当初那个接不住我十招的臭小子,都敢跟我拼酒了。”
顾恒舟自信的说:“现在我肯定不止接您十招。”
顾廷戈掀眸看向顾恒舟,刚想问他现在武修如何了,画舫外面传来响亮的唢呐声。
乘船观赏夜景的人多少有点诗情画意的念头,画舫也会专门培养伶伎弹琴唱曲儿给大家助兴,但唢呐的声音太大,会将其他乐器的声音盖住,颇为霸道,文人雅士很少用它,这会儿一吹,整个护城河的清雅安宁瞬间被击得粉碎。
顾廷戈被唢呐声吸引注意力,好奇的看向窗外,发现有一艘画舫正与他们并行,唢呐声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好端端的温馨家宴被唢呐打搅,顾恒舟面色冷沉,说:“我去问问对面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顾恒修冷幽的声音响起:“不必劳烦大哥,对面船上的是太傅独子沈柏沈少爷和东恒国大祭司。”
顾恒舟眼神冷寒的看向顾恒修:“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顾恒修勾唇笑得温和:“整个瀚上京的人都知道,今天下午沈少爷从揽月阁招了二十个姑娘陪东恒国大祭司游船赏景,对面画舫上那么多姑娘在笑,大哥难道听不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