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谢怀德与梁氏这门亲事,是乾元帝为着给玉娘做脸,请平安大长公主保媒又亲自下旨赐婚方才做成,故此谢怀德与梁氏成婚的次日依例进宫谢恩,李皇后是乾元帝的元后,梁氏也该先来与李皇后谢恩,再去给昭贤妃请安,当时因李皇后叫乾元帝禁在椒房殿“养病”,这事儿竟就“疏忽”了,叫李皇后捉着错漏,选在这时发作。
说来梁氏当时也有些疑惑,如何不去给李皇后请安,便是她病着,在椒房殿外磕个头也算是守了规矩,不想冯氏不说,便是昭贤妃也不提。梁氏当时新嫁,又不知玉娘脾气如何敢提。这会子听着李皇后发难,到底不敢叫昭贤妃担了干系去,正要请罪,就听着昭贤妃缓声缓气地道:“殿下当日病着,圣上关爱殿下,阖宫上下大事小事都不许打扰殿下静养,是以妾才不叫他们打扰殿下。殿下即怪,妾不敢辩,甘愿领过,请殿下恕罪。”
这话中的轻慢嘲讽,只消是个晓得些帝后相处内情的都能听出来,何况是李皇后本人,叫玉娘这一段话刺得手上都微微发抖起来。一旁的梁氏也没想着昭贤妃能抢在她前揽下过失,更没想着,这过失竟是这般“认”的。这哪里是认错,这是只怕皇后不发作。
李皇后忍了几息才没将手旁的茶盏朝着玉娘扔下去,咬着牙道:“贤妃即这样懂规矩,如何不知约束家人?即便是承恩候夫人是令堂,可你如今是昭贤妃,与承恩候夫人早君臣有份。承恩候夫人的规矩体统,昭贤妃该好好教导教导了。她那般肆意妄为,你就不怕人说一句‘昭贤妃好势派’吗?”
李皇后虽是直性子,论起心机手段来远不是玉娘对手,可到底也是世家贵女,真捉着了错漏,也能端正起规矩来说话。不想她遇着的是玉娘,再不会和她辩驳这些,反问道:“妾不明妾母亲何事肆意妄为,还请殿下示下。”李皇后冷笑道:“贤妃的两位嫂子没与贤妃说吗?”
玉娘抬头对着李皇后一笑,她的一双眼生得清粼粼,不笑时带几分清丽,一笑之下双眼之中仿佛汪足了水,媚不可言,叫李皇后看着就是个火上浇油,还不待李皇后说话,玉娘已道:“此乃妾家事。妾也是妾的两位嫂子进宫请罪才知道的,殿下又是从何得知?殿下即知体统规矩,岂不闻‘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莫非殿下的规矩是只对着妾等的?”
这话说得颇为咄咄逼人,李皇后哪里经得住玉娘这一激再激,顾不得左右拦阻,抓起手边的茶盏朝着玉娘就掷了下来。这一回她叫玉娘气得狠了,扔的时候竟是对准了玉娘的头脸。玉娘早就预备着李皇后发作,看她将茶盏扔下来,将身子一侧,让过了头脸位置,故意叫茶盏砸中肩头,顺势往地上一歪,含泪道:“妾冒犯殿下使殿下震怒,是妾的不是,便是请宫正司也使得,还请殿下保重凤体,万勿亲自动手,若是闪失着了,妾更有罪了。”
椒房殿的宫人太监们看着不好立时围了上来,将李皇后围在当中,看着是劝阻实则是不叫李皇后再对昭贤妃动手。李皇后正是盛怒的时候,哪里听得进劝,不住地扬声怒骂,只是她幼受庭训,便是发作,来来回回也不过是“狐媚子,贱人”几句。
椒房殿的内侍总管俞永福看李皇后不肯罢休,只得亲自过来,道:“奴婢冒犯了。”将玉娘扶起,轻声哀求道,“娘娘回去罢。”玉娘瞥了俞永福眼,颦了黛眉道:“惹得殿下动怒已是妾的不是,不得殿下吩咐,妾如何敢走?。”俞永福情知昭贤妃是在等乾元帝过来,却也无可奈何,知道李皇后今日怕是又叫这位娇滴滴的昭贤妃算计了。想在这里。俞永福不禁又对昭贤妃看了眼,见她清丽娇柔,犹如春日梨花一般,昭贤妃今日穿的是件樱粉色云锦绣四时花卉长袄,肩头叫茶盏砸中的那处,一片濡湿,十分地注目,心上长长地哀叹了声。
果然不过片刻就听着椒房殿外的小太监飞奔着进来传报,是乾元帝的銮驾正在行来,李皇后只好偃旗息鼓,与玉娘一块儿出去接驾。
乾元帝是接着昌盛报信,说是皇后忽然将贤妃宣召了过去,不独召了贤妃,连着贤妃两个嫂子一块儿喊了去。要说乾元帝,本性实在也是聪明的,见微知著,一听这话就知这是李皇后老毛病发了,抓着个“把柄”就要为难玉娘。在乾元帝看来,玉娘生得美丽可爱,为人温和谦逊,行事温柔体贴,且入宫这几年,莫说是与人争执了,便是高声说话也没有,这样一个可人儿疼她都来不及,哪里能容忍玉娘叫人欺负了去。
何况今日在朝堂上为着承恩候夫人马氏为着她另一个女儿出头,与她女婿闹了场这等小事,就有御史扯着玉娘说话,指玉娘不能约束家人。乾元帝为人颇为任性护短,他即心爱玉娘,就容不得人说玉娘半个不字,可御史风闻言事之责,又不好治罪他们,本就窝了火,再听着李皇后将玉娘喊了去,两处不痛快便合成了一处,当时便命摆驾椒房殿。
到得椒房殿前,乾元帝看着皇后在前,玉娘在后都跪在那里接驾。下得肩舆从皇后身边走过,到玉娘跟前,双手将玉娘扶起,正要说话,就看着玉娘肩头一滩水渍,脸上就沉了,指着玉娘肩头道:“这是什么?”
玉娘当时拼着吃李皇后一记,便是算准乾元帝会动怒,听着乾元帝这话,脸上适时地露了些迟疑惊惧来,将李皇后瞥了眼,却不说话。有着玉娘这一记眼色已足够了,乾元帝当即指着椒房殿一个宫人道:“你来说!”话音未落,就觉着袖子一动,却是玉娘将他袖子扯着,眼中将坠未坠地含了泪道:“是妾冲撞了殿下,才惹得殿下发怒的。”乾元帝反手将玉娘的手一握,只觉着掌中玉手冰冷,还在不住地微微颤抖,可见是吓得厉害了,心上疼痛,不由自主地将玉娘的手握紧了。
李皇后将乾元帝与玉娘的情状看在眼中,又气又愧又羞又恨,也不乾元帝叫起,自家站起身来,微昂着头道:“圣上何必多问?是我砸的她。您也听着了,她可是自己承认冲撞了我,我身为皇后,砸她一个贤妃又能如何?”
乾元帝叫李皇后这话气得直欲上去将她踹倒,手上却叫玉娘拖着不忍挣开,只得把手点了点李皇后道:“好,你很好!”言毕,握着玉娘的手转身便走,携着玉娘坐上銮驾,玉娘来时坐的那顶肩舆便空了下来,一前一后地回合欢殿去了。
冯氏与梁氏两个在旁瞧了这等情景,冯氏也就罢了,她是早知道乾元帝爱重自家小姑子,可梁氏虽有耳闻,却是头一回亲眼目睹,看着昭贤妃对上李皇后时,虽是一副娇怯有理的姿态,可说的话句句带刺,分明是故意激得李皇后动怒,虽知道昭贤妃有乾元帝为依仗,却不想哪怕昭贤妃说了她有过失,乾元帝依旧是一副李皇后委屈欺负了昭贤妃的模样,偏爱至此,几乎叫梁青容目瞪口呆。若非昭贤妃是她嫡亲小姑子,一家子一荣俱荣,以梁氏青容的教养只怕也要说一句“妖妃”“奸妃”。
梁氏青容却不知玉娘今日故意挑得李皇后冲冲大怒,一是要叫乾元帝更加地不喜李皇后,二则是要叫梁氏亲眼看见乾元帝对她的偏爱。梁青容身后是兵部尚书梁丑奴,是与梁丑奴交好的大臣权贵;与是临安候金奋韬,是与金奋韬交好的宗室。玉娘并不指望这些人只看着乾元帝宠爱她就站在她这边,只要叫他们心上有些顾忌考量便好。
而果如玉娘所料,冯氏与梁氏两个出宫返家之后,梁氏第二日就寻了个借口回了娘家,将亲眼目睹的这一幕告诉了梁丑奴,梁丑奴过得两日又往临安候去了,这是后话,说过不提。
只说乾元帝携着玉娘回到合欢殿,将玉娘抱进寝宫,屏退了左右,要亲自动手检看玉娘伤势,玉娘做出委屈害羞的模样躲了两回,便由着乾元帝半强着解开她衣襟查看。
玉娘容貌生得秀丽单柔,惹人怜爱不说,一身肌肤更是洁白莹润,便是极品的羊脂美玉也不如,周身没有一丝瑕疵,乾元帝素日最爱,牀第欢好之间常以“玉人”呼之。又因玉娘肌肤柔嫩,大力些便要泛红,连着乾元帝自己都不忍加力,今日在玉娘的肩头却有鸡卵大一块青紫,在周边白如积雪的肌肤衬托下格外醒目,看在乾元帝眼中十分惊痛,恨不能是伤在自己身上,手伸了两回,终究没忍心碰上去,咬牙道:“李氏这个贱人这般心狠手辣,朕要废了她!”
玉娘今日这番做派,也是在叫李皇后宣她过去时临机变化的,虽不知梁氏青容那里如何,看着乾元帝这样激怒,知道至少成了一半了。便一手拢住衣襟,一手将乾元帝的手握着,靠向乾元帝怀抱,轻声道:“有圣上这样关爱,妾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第202章 陷阱
玉娘叫李皇后的茶盏掷伤了肩,这位置自不好宣御医,叫的是医女。在医女替玉娘查看擦药时,乾元帝走到外殿,叫了金盛、珊瑚、辛夷等人过来,将今日的事细问了回。待听着金盛回说玉娘两个嫂子才将马氏犯的事回了,昭贤妃还不及说什么,李皇后就遣人来宣昭贤妃,还特特将冯氏与梁氏一块儿叫了过去,乾元帝就是一声冷笑,转向昌盛道:“宣赵腾,与朕查。”
玉娘要冯氏说了才知道,乾元帝也是御史参了马氏,那久禁深宫的李媛又是从哪里知道?
要说是合欢殿,冯氏与梁氏是在内殿回与玉娘的,当时在内殿服侍的四个,一个珊瑚一个秀云是合欢殿的掌事女官,只消不是蠢货就该明白出卖了玉娘,新主子那里也不能容下她们,自然不能做这等蠢事;余下的辛夷夜茴,却是乾元帝亲自给的,自是信得过。且这四个寸步未离她,是以消息自不是从合欢殿走漏的,那便是,有人将手伸到了他的身边。乾元帝知道以李媛的能为,怕是做不了这些,可她的父亲李源呢?
昌盛跟着乾元帝多少年,对着乾元帝的心思了然,知道乾元帝这是对护国公府起了疑心,低声称喏,弯腰退了出去。
又说玉娘算着如今是冬日,衣裳穿得厚,能端在手上喝的茶也不是十分烫,是以才敢受李皇后一砸。待得医女看过,果如玉娘所料并无大碍,只消抹些化瘀的药,几日便好。医女为玉娘上药,又留下药膏,仔细与宫女解说了如何用药,忌口食物,正要退出去看着乾元帝进来,复又下拜觐见,将昭贤妃伤势回了,乾元帝听着无碍这才放心,令医女退下,自己走在玉娘身边坐了,却在玉娘鼻子上一弹,道:“真是个笨孩子。”
玉娘按了自家鼻子对乾元帝斜睇了眼道:“妾哪里笨了。”乾元帝就道:“她今日是为着什么叫你过去的?”玉娘如何不知乾元帝为何这样问,口中却道:“殿下听着了妾母亲胡闹的事,将妾叫过去教训,要妾知道训导家人。”
乾元帝又问:“承恩候夫人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玉娘便飞快地瞟了眼乾元帝,粉面上略露羞涩道:“今儿是谢冯氏递帖子请见,妾就宣了进来。妾知道失了规矩,可是妾许久没见家人,还请圣上勿怪。”她一面儿说着一面用纤指扯着乾元帝袖子,娇怯怯的模样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着也不忍心怪她,何况是乾元帝。乾元帝素来以为玉娘单弱,今日是有心教她,冷笑道:“你要谢冯氏说了才知道,我是在朝上知道的,那她身在深宫是如何知道的?窥测帝踪,就是以此废了她,也是她该受的。”
在李皇后拿着马氏的事与玉娘发难时,玉娘便知道李皇后又着了道,这时听着玉娘听着乾元帝这话,十分配合地抬头瞧着乾元帝,水漾双眸里满是惊疑之色。乾元帝看着玉娘露出这个眼色来,才道:“你也莫怕,有我呢。”玉娘口角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一丝笑颜来,乖顺地依入乾元帝怀中。
少刻,昌盛来报,说是赵腾已在宣政殿候驾,乾元帝便吩咐玉娘好生歇息,不许抱景琰等话,这才出去了。
玉娘看着乾元帝出去,脸上的浅笑便敛了。今日李皇后跳的这坑,怕是景和所挖。只不知他是用的什么手段将消息送到了李皇后跟前。只便是李皇后因此得罪被废,乾元帝也不会将陈淑妃立后,他这样,与他又有什么好处?与她又有什么坏处?
是了,这事看着是李媛窥伺帝踪,而以李媛的能为,哪能收买得了乾元帝身边的人?若她是乾元帝,多半会疑心到护国公那头去,方才昌盛来说,赵腾在宣政殿候驾,想来是乾元帝使赵腾去暗查李源。便是李源在乾元帝身边有人,以李源心胸能为,这个时候也多半儿蛰伏,是以赵腾未必能探查出什么来。李源与李媛父女都没问题,那哪里出了纰漏?以乾元帝的心思,就会回转头来再看,能看出什么来?
玉娘纤指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肩头,自家这回与皇后对峙,引得皇后出手,引得乾元帝大怒,那么她是明摆着得了好处去的那个。李媛叫人设了局,她得了好处去,那这局是谁设的?难不成还有人隐姓埋名地为了她昭贤妃,不遗余力地要将李皇后拉下后位来?说出去鬼也不能信!便是乾元帝不疑心是她动的手,李源也不能放她过去,外头那些风闻言事的御史也不会放了她过去。更为可虑的是,由此事为引子,叫乾元帝将从前种种再回想一回,只怕她立时要在乾元帝眼中成了蛇蝎女子。
可这事若是再往深处想一想,乾元帝对李媛父女的不喜根深蒂固,不能因这一事就翻转过来,而她这如日中天的昭贤妃又有了陷害的名头,还能去到哪里?便是一直以为她是个善人的乾元帝不将她憎恨也绝不能再跟如今一般抬举她,余下能得意的是谁?有着将要成年儿子的陈淑妃!
这回怕是上了景和的当了!玉娘想在这里,在内殿走了几回,才叫了声金盛,就看着蘅芜从外头进来,轻声回道:“娘娘,二殿下求见。”
玉娘听着这句,站定身子,垂眼想了想,道:“你去问问二皇子有什么事?”蘅芜听着玉娘声音仿佛带些冷意,不敢抬头,倒退了三步,匆匆走了出去。
景和身上的皇子常服袍角上绣着江水海牙纹,负手立在合欢殿外正抬头看着合欢殿上悬挂着的横匾,匾上合欢殿三个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听着蘅芜的脚步才转过脸来,不待蘅芜开口,先道:“可是昭母妃不肯见我?”蘅芜听着景和这一问,倒是松了口气,回道:“娘娘问殿下可有什么事。”
景和听着玉娘不肯见他,便知玉娘只怕已猜着了他在其中,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来,轻声道:“请转告昭母妃,母妃听着了今日昭母妃受的委屈,吩咐儿臣来给昭母妃请安。”
陈淑妃与昭贤妃面和心不合这在合欢殿可说是人人尽知,昭贤妃叫李皇后磨搓了,陈淑妃该喜欢才是,如何会忽然叫她将要成年的儿子来给昭贤妃请安?蘅芜心中十分疑虑,不禁瞥了眼景和,到底景和是皇子,不敢拦阻,依言进去禀告。
玉娘听着景和这几句话,将手按在桌上,口角却带了些笑道:“即是淑妃叫他来的,我若是不见,岂不是辜负了淑妃的一番心意?宣。”蘅芜答应了,脚步匆匆的出去,见着景和,蹲了蹲身道:“二殿下,娘娘请你进去。”
景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迈步进殿,就看着玉娘端端正正地坐在殿中的宝座上,髻挽流云,广袖垂地,眉目如画。仪态婉然。景和的眼光在玉娘脸上看过之后,不由自主地在玉娘的双肩来回看了看,不知叫李皇后砸了下的是哪个肩膀?
却是昨日景和听着马氏闹的那一场之后,便设下今日这局,算准了李皇后是个冲动的,拿着玉娘把柄哪有不发作的,故意将消息送到了李皇后处。果然李皇后入毂,宣玉娘过去发作。
景和来在玉娘身前,翩翩下拜:“儿臣见过昭母妃。祝昭母妃安康。”玉娘搁在扶手上的手微微一顿,浅笑道:“免礼,赐坐。”看着景和在一边坐下,微笑道:“不过是小事,倒叫淑妃操心,还劳动了二皇子,叫我怎么好意思呢?”景和含笑道:“昭母妃待我们母子素来关切,尤其是儿臣,昭母妃更是多加关照,做人哪有不饮水思源的呢?”
玉娘将身子靠向椅背,微微侧首看着景和,轻声道:“你回去与淑妃说,劳她费心,我很好。”玉娘与景和两个彼此言来语去地打了回机锋,景和看着玉娘丢了先手依旧丝毫不乱的模样,脸上笑得愈发地温和,在玉娘脸上看了看:“是,儿臣定然将此话带与母妃。至于儿臣,好叫昭母妃知道,儿臣待昭母妃也是一片孝心,从无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