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的话音才落,句听着一声脆响:“放肆!”却是乾元帝掷了杯子。将景宁挪在广明殿住院是他的主意,这会子小小年纪的景明却说了这番话,臊着的自然是乾元帝,而不是玉娘。
乾元帝掷了杯子,景和与景明哪里还敢站,双双跪倒,连着玉娘也站起了身。乾元帝看着玉娘起身,倒是将她手一握,又冷着脸转向景明道:“你那些话是哪个教你的?”
说来景明也不到十岁,从来又是个不爱读书的性子,自然说不来那番讥刺玉娘假慈悲的话。这样明讽暗刺的话,多半是有人教的,偏又说得粗俗,在乾元帝眼中,除着贵妃高氏,还有哪个?无非是高氏嫉恨玉娘,在景明跟前多有诽谤之言,景明这才学了来。
景明这话却不是高贵妃教的,高贵妃性子虽有些跋扈,手段也不甚高明,却是个爱惜子女的。她嫉恨玉娘是真,如今只剩了景明一个儿子,又怎么舍得将他推出来。景明这些话,却是听着服侍景宁的那些保姆们说的。
服侍景宁的保姆们是李皇后千挑万选出来的,也都有些家世,原以为跟在皇后身后,服侍皇后养子,到得日后,总有前程。皇后养子,再次再次一个亲王总跑不了,乳母等皇子三岁就要打发回家的,可保姆不一般,皇妃们通常不会亲自抚育照料孩子,就由保姆们负起照料的责任来。十几年下来,或多或少总有些母子情分,待得皇子们成年,便是只做个亲王,他们的保姆也有体面,若是更进一步,那风光那还了得,与老封君也差不少了什么。
可这皇五子的境况,生母已亡,养母失势,皇帝不喜,若是那位昭贤妃日后生下皇子来,这个差不多大的五皇子,没有护持依仗,只怕先就叫昭贤妃不费吹灰之力地除了。跟着这样一个皇子,哪里有前途可言,一个个都灰心丧气,是以昨日景宁摔了,她们才没上紧。
又说这些乳母保姆私下议论时,不敢谤及乾元帝,便说是昭贤妃看着温厚,却将个五皇子随意放置,分明是心怀鬼胎等等,颇多怨愤之语。不晓得如何,偏叫景明听着了。景明虽小也知道,自家母妃失宠是为着昭贤妃的缘故,故此那些话很听得入耳,又信以为真,今日当着乾元帝的面就说了出来,不想就招得乾元帝大怒。
☆、第160章 过失
玉娘叫乾元帝握着手敛眉垂目立在他身边,虽是一声不出,可几滴泪水落在乾元帝的手上,就将乾元帝的怒气愈发的激得高了,指着景明道:“你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恶毒,若是再长些,如何了得!岂不是连朕都不在你眼中了!”
景明虽有些任性,到底年幼,看着乾元帝这般眉竖眼立的模样,哪有不害怕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道:“父皇你不喜欢我了,也不喜欢我娘了,您从前不是这样的,都是她,都是她!”又想起第一回见着这个害得自家母妃常常流泪的昭贤妃时,她正在昭阳殿前罚跪,还是他在母妃面前求的情,高贵妃才放过了她,顿时后悔,拿眼瞪着玉娘:“早知道你是这样坏心的人,我当时就不该理你,就该由着你跪去。”
这番言语不过是小孩子家家一时任性,本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乾元帝将一颗心全然偏到了玉娘身上,又正在恼怒的时候,听着这样的话,自是恨得切齿,只觉着这个儿子年纪小小,心肠却是恶毒,都是高贵妃自家善妒,连儿子也教得心胸狭窄起来,就要连着高贵妃一块儿发作,指着昌盛道:“去宣高氏过来。”
玉娘忙将乾元帝衣袖扯着,急道:“圣上,五皇子那儿还不知道如何呢,您这会子这样急急地宣贵妃过来,可是要问什么呢,知道的是三殿下不懂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贵妃和五殿下摔伤有涉,贵妃岂不冤枉。”
乾元帝叫玉娘这一说,便觉得玉娘宽厚善良,就肯做成她的好意,气势上也缓了缓,依旧沉着脸拿眼盯着景明,景明也没想着自家说了这么几句,乾元帝就怒成那样,仿佛连着自家母妃也要发作的模样,到底是不足十岁的孩子,哪里敢再出声,只是痛哭。
景和跪在景明身边,双眼却是盯在玉娘扯在乾元帝衣袖的素手上,落在乾元帝青色常服上的素手洁白得如雪捏玉雕一般,叫人忍不住想执在手上呵上一口气,看看会不会就此化了。一双手轻轻一扯,只说了几句话,就轻易地叫乾元帝立时改了主意,红颜祸水说得便是昭贤妃这样的女子罢。
便是在这时,从景宁住的偏殿中传来景宁撕心裂肺一般地哭叫,叫的却是:“母后,母后。”
景宁这会子能喊母后,可见李皇后素日待着他是亲近疼爱的,是以遇着疼痛痛苦才会叫起李皇后来,这原是孩子的天性。玉娘立时瞥了眼乾元帝,却见乾元帝铁青的脸上似裂开了一条缝一般,心中一动,只怕乾元帝因此想起李媛的好处来,正要说话,忽然听着景和道:“也不知御医在坐什么,儿臣想过去瞧一瞧。”
乾元帝听说就将眼光挪在景和脸上,看了看,也就点了头,景和起身时,就听着昭贤妃道:“五皇子也要唤妾一声母妃的,妾又忝蒙圣上垂爱掌管着宫务,妾也过去瞧一瞧罢。”乾元帝依旧握着玉娘的手不放:“我和你一块去。”玉娘却是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景明瞧了眼,轻声道:“三皇子还小呢,您和他说几句罢。五皇子那里若是妾做不来主,妾再来寻您也是一样的。”乾元帝略略迟疑了会,也就点了头。
看着乾元帝这样,景和就着眼角瞥了眼,看昭贤妃黛眉微颦,雪白的脸上带了些忧色,倒是一副悲悯模样,口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翘,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他眉目原就生得艳丽,这么一笑愈发的潋滟,只他低下了头,没人瞧着罢了。
玉娘便从宝座上下来,向着殿下走去,虽她大着景和没几岁,到底辈分攸关,一个是庶母,一个是庶子,自然是玉娘走在前头,景和落后两步随行。
到得殿外景和便轻声道:“昭母妃就不奇怪五弟如何摔了的吗?”玉娘素知景和母子都不是好相与的,听着景和说这些话一些儿也不奇怪,连步子也不曾停一下,只道:“如今要紧的是看看你五弟伤得如何了,旁的事,且放一放。”景和眉眼艳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垂目看着玉娘逶迤在地的裙摆,妃色的裙摆上绣着米粒般大的木樨花,拖在白石铺成的宫道上,又是艳丽又是端雅:“母妃倒是放心。”玉娘脚下微微一顿,终究没转过头来,缓声道:“我一直以为二皇子是个稳重可靠的。”
景和听着这句,象是叫人在心上重击了一拳一般,心跳也为之一顿,又听着昭贤妃续道:“我才放心叫你看顾些五皇子,原是我错了,二皇子也终究是个孩子,难免有照顾不到的时候。”景听着这句,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道:“母妃说得是。”玉娘这才回首看了景和一眼,又转回了身。
这时已到了景宁的寝殿前,景宁便是不得乾元帝喜欢,也是正经皇子,除着八位乳母保姆之外,服侍的宫娥太监们总计也有十数位,因服侍的主子出事,说不得都在殿中等候,看着进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宫妃,身后跟着三皇子殿下,齐刷刷地跪下请罪。玉娘将这些人瞟过眼,也不出声,径直走进内殿,就看着两个保姆模样的妇人将个孩子按在牀上,又有个御医将袖子高高挽起,拿着绑带一层又一层地将他的脚腕缠起,已哭得声音都哑了,正是皇五子景宁。
饶玉娘如今忍成了铁石心肠,到底也是做了娘的人,看着比她的景琰大不了多少的景宁哭得头发都湿了,也禁不住起了恻隐之心,上前几步,将手按在景宁脸上,柔声道:“好孩子,一会子就好,你要不哭,一会子给你吃糖好不好?”景宁一面抽噎,一面张着泪眼看了看玉娘。也实在是玉娘长得好,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只胜在面目娇柔婉转,肤色又极白,看着便叫人生出怜惜之意,便是小小孩童看着她这样,也觉得亲近,哭泣之声竟是慢慢停住了,倒叫那位御医百忙中也看了玉娘眼。
待得御医给景宁裹完伤,景宁已抓着玉娘的手不肯放,玉娘只得在牀上坐了,叫景宁靠在怀中,一面问太医:“五皇子伤得如何?”一面拿着帕子给景宁擦脸。
来给景宁看伤的,是御医署在伤骨科上最出色的文靖,年不上三十岁,正是少年得志,难免有些骄傲,也听多了昭贤妃的传言,只以为昭贤妃以采女出身,不过三四年就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昭贤妃,定是个妖媚惑主的,对着这位宠妃未免没有好感,今日猛然一见,却似乎是个沉静柔婉的,待着五皇子倒是副慈爱面容,便把轻视之心收了些,回道:“回娘娘,五殿下的伤原不要紧,只是年纪太小,骨头又嫩,摔得不巧,脚踝错了位,若是昨儿就看顾起来,也没什么大碍,偏耽误着了。若是微臣没看错,五殿下摔了之后,看他的人还叫他走了的,自是雪上加霜。”
说来景宁也是可怜,他年纪幼小,摔得又不巧,脚踝上的嫩骨竟是裂了,当时看着没什么,还能跑几步,保姆们看这景宁无人关爱,也奇偶轻忽了。不想今日早起一看,景宁的脚踝已肿得馒头一般,偏他的保姆自知昨日没去回昭贤妃已是犯错,看着这样哪里出声,忙打了井水来,将帕子在冰冷的井水里浸了又敷在景宁脚上,巴望着景宁只不过扭着,敷一敷就好,到得后半日伤势愈发得重起来,连帕子都敷不上去,这才回了广明殿的内侍总管张让。实情说来,景宁会落在这个境地,乾元帝也有过错,若不是他待着这个儿子太过轻视,服侍的人哪里敢这样。
玉娘又问道:“如今该怎么治?日后可有没有什么妨碍?”文靖便将如何治,要留意些什么都说了,最后道:“日后如何,微臣也不敢断言。”这便是说,弄得不好景宁这腿是要落下残疾的。玉娘听到这里,粉面上已沉得水一般,将跪在自己面前的八个妇人一一瞧过,脸上忽然一笑道:“我知道,五殿下没了生母,圣上日理万机又顾不到他,你们跟着他没前程,心中不平也是有的,不如我回了圣上,叫你们另谋生路。”
玉娘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缓语,便是发怒也不见厉色,偏这几句话,尤其那句“另谋生路”说得人背后生寒。一时间四个乳母四个乳母互相推诿起来,你说着她的不是,她又举发了旁人,倒是将平日轻忽景宁的事都揭发了出来。
玉娘听着这些话,黛眉越蹙越紧,正要发作,就看景和过来,弯腰道:“叫儿臣抱着五弟罢。”玉娘正好也抱不动了,正待要将景宁递过去,无如在李皇后之后,玉娘是头一个待着景宁如此和气的年轻女子,又生得一副娇软相貌,景宁到底还不到三岁,自然起了依赖之情,看着待他平常的三哥要过来抱他,如何不害怕,将手拉着玉娘的衣襟,哭着叫起娘来了。景和脸上微微一红,将玉娘看了眼,将手收了回去,强笑道:“想是儿臣不讨孩子喜欢。”
且说乾元帝那里看着玉娘出去,因他心心念念要立玉娘为皇后,即以玉娘为后,自然是景和景明们的嫡母,景明这般指着玉娘说话,在乾元帝看来就是个大不孝,便将景明又狠训了场,道:“从前朕以为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便由着你母妃教导你,却忘了,叫你成了这样不忠不孝的东西,是朕的过失,朕要改过。”
☆、第161章 慈母
景明自小到大都叫人捧着,只是后来高贵妃失势,乾元帝将景明挪到广明殿来之后,未央宫中服侍的宫娥太监们哪个不是一双势利眼,看着乾元帝一心捧着昭贤妃去了,兼从前高贵妃得势时,将他们这些人都看得一钱不值,动辄疾言厉色以对,都是敢怒不言。如今两下里一加,也就翻转了脸皮,景明颇受了些冷遇。今日再叫乾元帝这样横眉立目地训斥,景明到底还小,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唬得眼泪都流不下了,只是抽噎。
乾元帝将景明训斥了场之后,便以高贵妃不会教孩子为由,竟是禁止景明再去瞧高贵妃,也不许高贵妃到广明殿来,只说是:“朕好好一个儿子,不能叫个妒妇教坏了!”又教景明多亲近玉娘,说是,“你昭母妃为人最是和善慈爱,你无事常去给她请安,听听她的教训,才是做人的道理。”景明十分委屈,到底惧怕乾元帝,一个字也不敢说,心上却是越发地恼上了玉娘。
又说乾元帝这里训完景明,又看玉娘不回来,便起身往景宁所住的偏殿走去。进得殿门就看玉娘坐在牀上,怀中抱着景宁,脸上就先松了。
玉娘看着乾元帝进来,就要起身,无如她身娇体弱怀里又抱着个三岁的孩子,哪里站得稳,身子晃了几晃,还是一旁的景和见机得快,伸手扶住了:“母妃小心。”乾元帝看着这样,也忙道:“你起来做什么?坐着。”玉娘本就撑不住,听着乾元帝这话也就坐了下去,景和缓缓收回了手,退开几步,躬身与乾元帝请安。
乾元帝自家过来在玉娘身边坐了,看了眼景和,因对他方才扶玉娘颇为满意,只以为他孝顺,倒还夸赞了声。又看玉娘怀中的景宁,景宁因不大认得乾元帝,见他走到身边,心中害怕,又往玉娘怀中钻了钻,这幅小家子气的模样,看得乾元帝将眉头皱了:“如何要你抱着?养了这些奴才做什么?”
玉娘忙道:“五皇子方才包扎疼得厉害,委屈着了,所以粘人些也是有的。圣上,这些奴才闹的事儿,妾气得头痛,都没嘴说。”又看了一旁的景和眼。
景和原不想出这个头,无奈昭贤妃看了过来就是要自家出头的意思。她即有了这个考量,自家要是不出来说话,这昭贤妃只消在乾元帝跟前说句:“二皇子也听着了,亦可为证。”自家一样还得出来分说,反叫乾元帝以为自家有什么念头,倒不如这会子就出来的便宜。是以景和只得出来将太医文靖的诊断、乳母保姆们各自举发的话,去繁取简地回了乾元帝。
景和记性极好,口齿又灵便,概括得也精确,就说得乾元帝脸色变更起来。他虽没将景宁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可也不能叫这些奴才这样轻忽,当时冷笑道:“果然有胆色。”
他开了这个口,玉娘便做了一副感叹的模样,将帕子掩了掩眼,向乾元帝道:“妾只一想着五皇子他脚痛了一夜,妾就懊恼,都是妾太大意了。圣上,妾以为五皇子身边人的都要换过才好,只是这些人都是殿下指与五皇子的,妾也不好就料理了,还想请圣上做个示下,妾也好与殿下交代。”
如今玉娘略露些委屈,乾元帝就不忍心,只要哄她喜欢,这会子也一样,正要探手去揽玉娘的肩,手才抬起,就想起一面站着个已到知人事年纪的儿子,一面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只得将手放了下来,道:“你放心。”说了就令昌盛去将陈奉叫来。
只说五皇子摔了这一跤,他身边的乳母保姆们一概有罪名。由乾元帝下旨,五皇子景宁跟前服侍的乳母保姆一律重打八十大板,撵去宫去,并从**局除名,不复叙用。连着景宁跟前服侍的宫女太监一概发回掖庭,使陈奉换过新人来。
许真是有些缘分,只不过这么一会,景宁就粘玉娘极紧,小手紧紧抓着玉娘的衣襟,怎么都不肯撒手,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玉娘看。乾元帝看玉娘已抱得额头见汗,自然心疼,叫张让去接,景宁不肯;点了景和去接,也是无用;就是亲自去抱,景宁看他反而更往玉娘怀中躲。若要开言训斥,无如景宁还不足三岁,又如何听得懂,待要强行抱下来,景宁便撕心裂肺一般地哭。
玉娘起先担忧景宁这一摔,与她名声上有妨碍,怕御史们拿着这个攻讦,更不想坏了自家这两三年在乾元帝跟前的辛苦经营,这会子看着景宁粘自家,正是个天赐良机,当即就做个委委婉婉地模样对乾元帝道:“五皇子平白吃了这样大的苦头,将他放在这里,妾不安心,妾想带他回去住些日子,待得脚好了再送他回来。且五皇子的乳母保姆都要换人,妾不看一看,也不放心。”
乾元帝听着玉娘言语温柔,神色婉转,愈发觉得玉娘是个慈母,只是不放心玉娘身子,便道:“你管着一宫的事务,还有阿琰要照料,你自家身子又不好,再添了他,哪里有这许多精神。”
玉娘听说就笑道:“妾也不是常带,等着五皇子好了,依旧要送回来的,不过一时罢了。何况五皇子自家也有服侍的人,妾日常问几句的事。”乾元帝听了,这才勉强答应,携玉娘出了广明殿,景和与景明兄弟两个将帝妃二人送出广明殿,看他们坐上御辇,摇摇摆摆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