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浪(1 / 2)

春和景明,绿柳依依。

燕江乃是途径京城左近最大的一条江水,北自草原上起,南通江南地带。每到春季汛期到来,江水上涌,浪急湪流,常有不少爱郊游历险的公子哥们来此游船逐浪,也是一件风流快事。

相约的那日乃是一个晴空朗朗的艳阳天。燕江畔的一处风景秀美所在被围了起来,支起了凉棚撘起了桌椅,供人休憩玩乐。不远处的岸旁拴着几只独木轻舟,正随着浪潮而上下起落。

沈梒到时岸边已停了几辆马车,有几位华服公子正站在凉棚下笑语交谈。其中一人回头时见沈梒下马,登时眼前一亮,笑着迎了上来礼道:“沈大人能来,真是幸甚。”

沈梒含笑回礼:“谢兄相邀,我怎能不来?请唤我良青便好。”

谢华哈哈一笑,转身招来他的几个朋友介绍给沈梒认识。在场的几人也都是京城中的世家才子,沈梒以前便曾听过他们的名讳,今日才得相见。一群人虽出身不同,但都在朝为官,且成熟稳重得多,沈梒与他们在一起比和谢琻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一同有话题多了。

然而沈梒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他随着众人说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偏头向谢华问道:“谢兄,让之他今天……”

“让之?他今天也要来吗?”谢华却看起来比他还惊讶,“真是惭愧,但这小子一向主意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也不知他今天是何打算。”

谢琻竟不来?

沈梒表面上和气地笑着,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失措,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谢琻明知道他会来,却还是选择不出现,难道是心里还在生气?真是怪了,以前谢琻虽也经常因为一些小事置气吃醋,但气性从没持续超过两日,这次又是怎么了?

江水河畔,长风开阔。一群世家公子凭江而立,扬声诵诗吟词,高谈天下之事,好一片意气风发。可在这气氛中本最该如鱼得水的沈大人,却一直站在人群边缘含笑听着他人吟诗清谈,自己一言不发。众人侧目观他,无一不在心中称赞荆州汀兰的低调谦逊,却殊不知沈大人的心思早就飞到了九天之外,此时满脑子皆是情思愁绪——

若谢琻一直这么气下去,他要怎么办?

是顺着他哄一哄呢,还是……还是听之任之?

寒暄过后,几位世家公子决定现用午饭,待午后风小浪静了一些后再上船游江。此时便有侍从流水似得端上了餐食瓜果酒水,请诸人入席用饭。

沈梒随意挑了个席位坐了,手里端着个酒杯也不饮,全程都没有动箸,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心中盘算着,若今日过后谢琻还是没有露面,他还是主动上门赔个不是吧。两人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有什么事情还是积极沟通的为好——

“良青!”

沈梒手一抖,杯中的酒差点儿撒出来。他抬头却见谢华满面笑容,大步过来拉起了他:“缘何独自在此处喝闷酒?来同我们一同射柳。”

这“射柳”乃是京城公子们常玩的娱乐活动之一。有史记载,“射者以尊卑为序。柳枝有削白处,如在白处射断,且骑马接在手上者为冠军;只断不能接者为次;其馀皆负”。(《《金史·礼志》

郊游的茶余饭后,玩此射柳之戏,不仅考较了诸人的骑射功夫,更是十分风雅。

沈梒被谢华拉起,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这群世家子虽都是文官,但从小马背骑射功夫都有专职武师教导,长大后皆如谢琻一般,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开重弓。然而他是江南人,连坐马车都要晕车的人,于“射柳”一道是万万称不上擅长的。

只是他为人一向平和。哪怕此时知道一会儿定要当众出丑了,也只是在心中微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持弓含笑立在了下手。

果然在场几人一次射柳,表现皆是不俗,十之有九皆能箭中柳枝削白之处,更有几位格外出色的甚至能射断柳枝后纵马飞身接住,姿态英武潇洒格外出众。

每一人结束射柳后,众人必定鼓掌相和。不久后便轮到了沈梒,众人皆含笑回目相顾,目含鼓励。

沈梒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道:“其实在下实在不善此道。”

众人都以为他又在谦虚,都道无妨,让他随意只当玩乐了。沈梒只好纵马上前,取下已经备好了的无羽横簇箭,拉弓瞄向百步外扎着红巾的柳枝。

他平生拉弓的机会可说是屈指可数,最近的一次便是之前在木兰围场时,谢琻持着他的手与他一同射了一只褐色狐狸。眼下射柳的弓自然比谢琻的猎弓要轻了不少,故而沈梒也能轻松拉开。只是在他张弓之时,脑海中浮现的却全都是之前的场景——

……

谢琻摘弓搭箭,将沈梒的双手分握在弦和弓上,引着他三指勾弦缓缓拉弓至脸颊之侧,箭尖对准了那只狐狸脑袋。

因要瞄准,谢琻的鼻尖就靠在沈梒的侧脸上,炙热湿润的呼吸扑在沈梒的面唇上,弄得他一阵不自在。

“别动。”

谢琻唯一用力锢住了沈梒轻微的挣扎,将两个字吹进了他的耳廓。

“你看这小狐狸的毛……像不像你那件大氅的护领?”

……

回忆中的轻声低语仿若穿过时空在他的耳畔响起。沈梒心神剧震,神思不属,近乎恍惚地手指一松那根箭便已离弦,不用看也是跟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沈梒心中喟叹一声,刚想冲众人说一声献丑,却忽听周遭传来惊呼之声。他一愣,还未回头便忽觉劲风扑面,说时迟那时快一根飞羽“刷”地一声破空而来,转瞬便已射断垂柳。而紧随着那箭翎如掠影而过的是一人一骑,那速度已快如闪电,不待众人转头便已人到树下。却听骏马啼鸣,被飞羽射断的半截柳枝已飘然落入了马上之人的掌心。

谢琻长身立于马上,手持断柳微微冲众人一笑,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满面讶异的沈梒脸上。二人隔空对视,沈梒的愕然渐渐变为浅浅的喜色,他正开口想说什么,谢琻却已率先挪开了目光。

“你怎么来了?”谢华笑着迎了上来,“方才良青还问起过你呢。”

谢琻淡淡地瞥了一眼沈梒,垂眸笑道:“是么……我没什么事儿就来了。”

谢华知道自己弟弟与沈梒交好,没怎么寒暄便离开了,将谢琻和沈梒二人留在了原地。

“让之……”沈梒与他足有半个月没见了,说不想念肯定是撒谎,此时乍见也是十分惊喜,低唤了声伸手想去拉他。

谁知谢琻却一旋身躲开了,看着他凉凉地道:“沈大人何必动手动脚,让别人看到误会就不好了。”

“你——”沈梒面色一变,染上了几分愠怒。但他终究比谢琻稳重不少,吐了口气后平静道,“让之,那日有些话我的确说得欠考虑。经过这半月时间,咱们彼此现在也都冷静了些了,是时候平心静气地——”

“冷静?”谢琻反问他,“你有什么时候是不冷静的么?”

沈梒皱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一向是冷静自持的么。”谢琻冷笑,“从我们认识到在一起,你一向都是那个冷静到置身事外的人,好像无论有没有这段感情对你都没什么所谓一样。估计和我躺在一张床的时候,你都在算计着未来什么时候要与我分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