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程点头,云徽便叫人牵来一匹马与长亭,长亭看了看聂云程身后的燕军,却也不好多问,翻身上马,随他们去了。
他们不过又行了个把时辰,便到了云徽所说的营地,众将士人困马乏,领了军令便将马鞍等物拆了下来,让马抓紧时间休息,又烧了篝火,就着热水吃了些自带的干粮,除了守夜的,其余都找地方睡去了。
一时鼾声四起,长亭被云徽安排在一个小营帐里,她本也是乏了,却仍记挂师兄,趁众人睡去之时,便悄悄起身出了营帐。
此时正值夏日,营帐外只微微发凉,却沁得人精神舒爽,长亭举步往篝火一旁走去,聂云程并未睡去,正在那处拭剑,他沉眉敛目,周身却似笼着股寒气,叫人不敢接近一步。
长亭轻声走上前,低声唤道:“师兄,怎么也没睡?”
云程听得是她的声音,抬眸却是带了丝温柔,含笑道:“睡不着,倒是惯了……”
长亭轻轻一笑,摸着一旁的大石坐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与云程笑道:“师兄,这是师叔为你配的药,你下山带的药都吃了吗?师叔很担心你呢,你身上的毒没再发作罢?”
云程听她如往常一样絮叨,心中却是温柔,接过那瓷瓶,一一回道:“身上的毒很久没发作过了,想是师父的药管用,对了,你何时见过师父,师父她老人家还好吗?”
长亭垂眸一笑,道:“我没见过师叔,是师父交给我的,师父陪着师叔去慧山了,有师父在你不用担心师叔。”
云程面色微疑,道:“你何时见过师伯?”
长亭面色一顿,淡淡道:“约莫一个月以前,我在京城见过师父。”
云程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自然,心中之事却紧紧缠绕着他,只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低低唤道:“小亭……”
长亭心中亦有心事,不过“嗯”了一声,后又道:“师兄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云程侧头看向她,心中却尽是柔和之意,他自小病弱,在聂府里虽有嫡长之名,却因双亲俱亡,虽有祖父疼爱照拂,却难免会遭受些怠慢。
他自记事起便每日拿药当饭吃,可虽是如此,他的身体却仍旧一日不如一日,病魔日日折磨他,不过一个孩童,却无人喊痛,大约五六岁时,他已不能支持。
将死之际却被他师父接到了千汨山,他师父医术高超,竟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仍旧日日以药为食,他不长的人生里,尽是寂寞、病痛与死亡相伴,似乎从未感受过春意与暖意,直至长亭出现。
她便如那束乱糟糟的野花野草,茂密旺盛,看似杂乱无章,却犹显生机勃勃,她固执地闯进他晦暗无望的生活,带与他春意与欢笑。
她自小顽皮胡闹,与她师父一般粗糙不羁,穿着一身改得乱七八糟的男子衣裳,顶着头乱发,却毫不在意,日日精神饱满,练功后便总爱在山上寻些有意思的东西逗他开心,她武功练得好,而他却只能在床上躺着,连动也不能动,她为逗他开心,便将一套剑法从头舞到尾,若是他还不开心,便再舞一遍。
他每每看着她那双灵动讨喜的眸子,便觉人生大约还是有些期待,果然,他的病渐渐好了,也能看书练武,虽不如她,却能陪她过过招,她常常虽她师父下山游历,每次回山总会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再拉着他讲些江湖趣事,绘声绘色,唾沫横飞,便是连说书的也不如她。
他知道那是长亭怕他在山上寂寞,特特哄他开心的,她总那般无忧无虑,洒脱自在地陪着他,好似天经地义一般,就像如今,她终是寻他来了。
云程心中暗暗叹口气,低声道:“没什么,你不必在意。”
长亭侧头看向他,柔声道:“师兄,上元夜那人是你罢?”
云程心中一震,面上却有些释然,道:“是我,你认出我了?”
长亭回过头,支着手望着那堆篝火,轻柔问道:“你那时为何不问我?”
云程面色迟疑,只侧头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开口。
长亭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低声道:“师兄,我那时失忆了,并不是不想认你,你怪我么?”
云程释然一笑,道:“我怎会怪你?那时是我不好,我该认真问你的。”
长亭低眉顿了顿,还是问道:“师兄,你怎么会到了燕军里?”
云程面色一沉,低声道:“你可知我本是燕国人?”
第107章
长亭一惊之下霍然望向他, 面色亦变了变,沉吟一刻方平静了心思,疑道:“师兄怎会是燕国人?聂家不是关东累世大族么,怎会是燕国人?”
云程似乎料到她会有此反应,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却衬得他面色淡漠平静, 只听他道:“聂家自然是周国人,只是我生父并非聂家之子, 乃是真正的燕国人, 个中曲折, 一言难尽。”
长亭望向他,如何也想不到师兄竟是燕国人,无怪乎他会在燕军里,却想起花子岭一役,轻声问道:“师兄是何时得知自己身世的?”
云程一顿, 眉色似乎有些阴翳, 沉声道:“花子岭一役,我被围困数日,数次突围方冲出燕军包围, 我亦重伤垂危, 辗转流离到了燕国, 因缘际会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长亭听得他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重伤垂危”, 似是毫不在意, 却仍能想见他能从那一役之下活下来,定是经受了多番艰难困厄,又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如今栖身于燕军之中,自然也有他的缘由。
只是见他面容比起从前在山上时,多了几分冷洌锋利,隐隐还蕴含了丝阴厉在里头,想是这些日子以来,种种经历致他如此,心中经不住难过,柔声问道:“师兄,师叔和师父都很挂念你,望着你回山呢,师父让我告诉你,莫陷太深。”
云程浓眉微寒,似是默了一瞬,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晃似有一刻的怔忡迷茫,只听他低声道:“小亭,你可知……我生母仍在人世……”
长亭乍然一听,自然惊异不已,下一瞬却欢喜起来,雀跃道:“真的吗,师兄,我真替你高兴,那伯母现在在何处?可是在燕国?”燕云程自小上山,长亭只知他出身关中聂姓大族,父母早亡,因身体孱弱,被师叔收为徒弟,一直养在千汨山,至于她师兄双亲到底是何光景,她却也并不清楚。
云程面色却丝毫不见喜气,沉沉双目中却渐渐笼起一团寒气与狠厉,只听他“噌”地一声将剑插还入鞘,咬牙道:“她在周国皇宫!”
长亭大惊之下,脱口道:“什么?!”
云程一把将剑鞘插在地上,抬眸望着长亭,寒声道:“她是被周国皇帝强抢入宫,到如今,还囚禁在皇宫之中……”
长亭乍听得这等宫闱秘闻,又牵涉她师兄身世,一时间惊诧不已,呆愣片刻后,方喃喃说道:“怎会如此……”
云程双眼发红,冷笑道:“我生父少年时与周国皇帝赵骜……对了,他那时还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们无意中相逢于道左,少年意气相投,曾携手闯荡江湖,亦共投军中血战沙场,谁不知他们情逾手足,乃生死兄弟!”
长亭听得心中一震,云程仿佛因心情激愤,音色愈加沉恨,只听他道:“赵骜引我父亲为第一生死之交,便是知晓我父亲乃燕国人亦暗地多番维护,后来他登基为帝,我父亲亦同我母亲成了亲,可赵骜狼心狗肺,竟对我母亲,他生死兄弟之妻生了色心!”
他越说越快,似是发泄着心中无力的痛苦与愤恨:“他命人暗地里给我父亲下毒,令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却又嫁祸于我父亲的仇人,为了不露马脚,他竟也给我母亲下了毒,我自小体弱,便是在母体中被毒素所侵,直至我出生,我父亲身死,母亲却因我吸取了她身上的毒素幸存一命,我自小饱受剧毒折磨,便是拜那狗皇帝所赐……”
长亭早已惊住了,何曾想过师兄的身世如此惨烈,犹记得师兄刚上山时,面庞瘦削干枯,眼下乌黑,嘴唇总泛着诡异的青灰,最可怖便是那青紫凸起的血脉,脸色亦是灰沉晦暗,仿佛随时会撒手人寰,他那时不过六七岁的稚童,却需自出生起便常年忍受病痛折磨,本以为他只是先天不足,却不知原是人为,何其残忍!
长亭十分清楚这些年师兄是怎么熬过来的,那可恨的毒素又是怎样侵害折磨他的身心,至或她师叔为了根治师兄身上的毒,远赴南岭捕那剧毒之物,才会受严坤暗算,几乎让她师父和师叔丧命,种种因果接连起来,罪魁祸首竟会是当今圣上,赵权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