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兼此刻已是天色过午,眼看着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可那老僧人正兴致盎然,这南山寺诸多建筑皆是历代名家所建,向来为香客必游之地,更何况老僧人对此知之甚祥,解说起来自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了结的事。
长亭怏怏地跟在两人身后,心底暗暗骂了赵权好几次,这人爬了一晌午的山,此刻却似个没事人似的,一脸悠闲惬意,也不顾时辰已晚,他便是不饿别人也饿了。
三人又行了一刻,长亭腹内空空,偏偏不知何处竟飘来阵阵饭香,越发激得她饥饿难耐。
长亭眼神含怨地瞪了瞪前方俊逸不群的赵权,终是忍不住,伸手悄悄牵了牵赵权的衣袖。
赵权讶然回头,看了看牵着自己衣袖的手,这才看向长亭,面色却是极清淡,只以眼神询问她,口里极轻地“嗯”了一声,却再未开口问其他话,只好整以暇地待长亭说话。
长亭见赵权这般模样,想是不会体贴她此时心情,禁不得面如苦瓜,小心觑了一眼前方背着他们的老僧人,生怕自己唐突了大师,只做了个口型,却是极简单的三个字,“我饿了……”
赵权自见了方才长亭跪在佛前虔诚祈求的模样,心底虽知答案,可那刻却极不舒服,除了那人,长亭还能求什么?由不得他心中有些想头,本是极轻快的心思立时也冷了下来。
一路行来,他本是冷着长亭,此刻衣袖被长亭柔柔地牵住,又见她如此作态,心底的气恨早已消了,却只装作没看懂的模样,低声道:“你说什么?”
长亭不知他是否故意戏耍自己,只横他一眼,想了想还是凑近赵权,低声道:“王爷,我饿了啦……”说完狠狠地盯了赵权一眼,心想这人定是有意让她出丑。
赵权垂眸看了看凑近自己的长亭,那双宜喜宜嗔的眸子此刻正似发怒的幼豹,水漉漉的,竟让人欲罢不能。
长亭见赵权眼神淡淡,好似无动于衷的模样,忍不住又扯了扯赵权的衣袖,低声道:“王爷……”
赵权眼神一转,看着她低声讶道:“晨起你没用过早膳?本王府中早膳竟喂不饱你?”
长亭想起自己的打算,虽是与赵权十分熟稔,却还是有些面红,摸了摸头上的玉冠,低声给自己找台阶道:“我想着今日要来南山寺,自然不能辜负这天下闻名的素斋,若早早地给自己吃了个饱,那哪里还有地方给这些美食……更何况晌午爬了一两个时辰的山,现在已是正午了,哪里有不饿的道理?”说完以手抚了抚自己那早已被饿扁的肚子,语气渐为愤然。
赵权终是撑不住,低声笑了出来,长亭见他嘲笑自己,此刻也只能恨恨瞪上他一眼,赵权却摊手无奈道:“这可怎么办?方才大师还说要领你我去后山的石林瞧瞧,本王身上又无糕点,否则还可以给你垫垫……”
长亭气不打一处来,赵权这可恨的人,方才分明是他提及南山寺后山石林历史悠久,定要去瞧瞧,真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禀性,故意这般作态,定要让自己饿着肚子走完这一遭,也不知自己何处又得罪了他。
长亭鼻间饭菜的香味竟似越发地浓,勾得腹中的馋虫蠢蠢欲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却不想再求于他,只轻哼了一声赵权,拂袖往前去了。
赵权神态自若地与那老僧人清谈,好似忘了身后的长亭,长亭正暗自腹诽,前方老僧人已停在一处雅舍外,礼道:“阿弥陀佛,素斋已为二位施主备好,二位施主请慢用。”
赵权还礼道:“多谢大师费心。”
那老僧人对长亭行了一礼,缓步去了。
长亭愕然望着赵权,忽而反应过来,这斋菜并非一时半会儿能备好,赵权定是早已做了安排,可恨方才还那般惺惺作态,故意戏耍自己。
赵权看着长亭脸色一变再变,甚是可笑可爱,禁不住笑道:“江公子可是腹内空空,且随为兄入内用膳罢!”
长亭暗想方才饭香愈浓,原是这里传出来的,忍不住瞪了赵权一眼,却暗自盘算美食在前,何必与他计较,先祭了五脏庙再说,如此想来,心底倒是松快了些,又耐不住腹内馋虫,快步走进了雅舍。
那雅舍建得古朴素雅,于这春末夏初之际,微风流动于室内,与正午的燥热正好相宜,屋中一张大几案上早已摆满了菜肴,器皿皆是粗瓷,却古朴雅致,每份均是分量不多,精致处却不输赵权府上名厨分毫,想来是为赵权二人精心炮制。
长亭闻着菜香早已食指大动,净手后早将方才赵权戏弄她的不快抛开了,只笑嘻嘻地对赵权夸道:“王爷说的果然没错,这素斋便是一看一闻已是了不得了。”
说完便招呼着赵权坐下用膳,赵权见她欢喜满满的模样,倒不负今日的辛劳,慢条斯理地净手后,这才坐下,长亭知道赵权规矩,见他一坐下后才拿起了箸,笑道:“王爷请用!”
话虽这样说着,眼睛却寻睃着桌上的菜肴,似是终找到了看似最好吃的那碟,眼神亮亮地下了箸。
赵权摇摇头,提起一旁的茶壶,为二人斟了茶,闲闲地举杯吃了口茶,长亭已吃得眉飞色舞,连连招呼赵权,赵权见她这副模样,笑了笑,举箸却只夹了面前一点菜蔬,放进嘴中后只如常地嚼着,却并未再举箸。
长亭暗道与这人一起用膳真是败兴致,可又见他面颊消瘦,定是朝上事务繁忙,他又是个不耽于享乐的人,哪里知道这美食的好处,禁不住心中一软,夹了一箸菜放进他碗里,道:“王爷尝尝这个。”
赵权看着碗里的菜,暗想只有她这般没规矩,赵权自小有宫人照顾,他惯于独自用膳,即便与他父皇母妃一起用膳,多是各有几案,由身旁的侍者为他布菜,他熟知宫廷规矩,又不喜人猜测他的喜好,自少有偏爱哪一道菜。
便是他母妃与他用膳时也难得看出他的喜好,有时自己觉得哪道菜好,因着他素来沉稳,也只令人放与他面前,他也是含笑受了,不过略用几箸似是全了孝心便也停了。
想想他竟没什么与人共坐一桌,互为布菜的经历,更何况长亭还是用自己食过的箸为他布菜,只是她面色自然,丝毫未觉不妥,想来是久居民间,不懂这些侯门宫廷的规矩。
赵权丝毫不以为忤,心底竟有些轻松写意,看了看那吃得正欢的人,举箸将碗里的菜吃尽了。
第94章
长亭见赵权面上并未有什么喜恶之色, 也不知是不是这菜不和他口味,见他吃净了碗里的菜又放下了箸,悠悠然举杯吃了口茶,却闲闲地往窗外春光看去。
长亭想这人怎么于吃上都不上心, 不禁有些可怜的意思,心底一软又给他夹了些, 赵权却并未推拒, 只慢慢将碗中的菜都吃了。
长亭风卷残云一番后,见赵权仍是淡淡的模样, 忍不住道:“王爷觉得这菜不好吃么?”
赵权却抬眸看向她, 眼中却似有深意, 含笑道:“好吃。”说罢竟似有了兴致,举箸又夹了块豆腐,评道:“此菜该是最优。”
长亭觉那豆腐相比其他菜肴有些寡淡,只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指着另一道菜道:“我说这道菜最好。”
赵权见她不服, 指着长亭那道菜, 笑着摇头道:“这道菜工序甚多,虽然可口,可若论素斋, 却不及这清水豆腐天然真致, 始见其真味。”
长亭闻言只哂道:“若如王爷所说, 那这些菜肴何必再炮制, 不若皆用清水白白煮过, 自然有王爷要的佛家真味。”
赵权并未恼,笑着对长亭道:“佛家推崇自然真致,直指本心,青瓜白菜若得其法,亦能自烹饪中见其真义,此桌素斋滋味未及顶峰,更添了些人间俗味,实有些辜负南山寺的盛名。”
长亭知道赵权虽于吃食上甚不在意,可骨子里却是个十分挑剔的人,好好的一顿素斋,被他说得一文不值,真真是败人兴致,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似的,只夹了一块野菌清烧面筋放进嘴里,美美道:“可这倒合了我等这些俗人的味……”
说罢对着赵权粲然一笑,见赵权依旧不以为然,想到今日一顿美餐皆是那手艺绝佳的厨子所赐,经不住要为他平反,正色道:“王爷太挑剔啦,一顿素斋还要暗合佛经大意,那这厨子也不必做其他,只研究经义也就罢了,再者说,我倒喜欢这菜里的人间烟火味,想来这厨子定是十分钟爱世间万物,方能将一桌素斋做得登峰造极……”
忽而想起千汨山半山腰上住的智源,便是个烟火味十足的和尚,什么时令瓜果在他手里皆能成美味,便是那做菜扔下的野菜根,他也能变个破坛子给腌制出清脆爽口的泡菜来,她自小也没少去那里打秋风。
想来南山寺的厨子也是如此,此等钟爱生活之人,方能将种种不起眼的寒贱之物做成美味佳肴,令人爱不释手。
长亭举箸道:“要我说,这等似出世又入世之人,方得佛家真义。”
赵权一路只见她听佛意听得愁眉苦脸,怎想到她于佛法竟有此看法,不禁来了兴致,又道:“佛家向往的从未不是沉沦,而是勘破,勘破世间一切迷障,始得真义,你说的这厨子入世太深,却是沉沦而非勘破了。”
长亭哪里有兴致和他辩解经义,只投降道:“我并不精于此道,王爷若要论佛法,不若等我用完这些,再去与那大师清谈。”